6月22日《光明日报》一则“理论探讨”,题为《骑士文学:武侠小说的镜鉴》(以下简称《骑》文)。读后觉得作为“理论探讨”,其理论构架有失武断简单。《骑》文虽洋洋洒洒占了近半个版面,但真正称得上“理论探讨”的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比附:“武侠小说”和“骑士文学”相似,“骑士文学”消灭了,“武侠小说”也难逃“覆灭的下场”。这种比附可以转换为一个更简单的公式,即:甲类乙,乙消灭了,甲也将消灭。
我认为这个公式难以成立,这是因为,相似的东西不一定有相同的“下场”,关键要看这相似是表象还是本质。
据《骑》文说“武侠小说”和“骑士文学”具有“本质”的相似,这个“本质”就是“荒唐”。而这种荒唐具体又表现在两者的“法术”和“武功”,一者是打死狮子老虎,捉住魔鬼妖精,比武时长矛折断的声音震耳欲聋;一者是降龙十八掌、九阴真经、乾坤大挪移、六脉神剑等等。最后结论说:“这些纸上侠士,可能出现在人间吗?”原来《骑》文所谓“荒唐”的标准就是不可能出现在人间,拿这个标准衡量文学作品,岂止中国的武侠小说,就是古希腊的荷马史诗,各国的民间故事,哪一个能逃脱“荒唐”的指责呢?
况且“荒唐”二字真的能反映“骑士文学”和“武侠小说”的本质吗?骑士文学是伴随中古欧洲骑士制度而产生的封建贵族文学,反映的是中世纪上流社会的文化精神。骑士们效忠于贵族及教会,他们组成骑士团,替统治者进行征伐掠夺战争,闲则出入宫廷客厅,与贵妇人们谈情说爱,这就是骑士文学中传奇冒险故事和爱情故事的题材来源,也就是骑士文学的本质所在,这种本质,是有其社会的阶级的内涵的,绝不是“荒唐”二字所能涵盖。其实这种常识《骑》文作者又岂会不知,他在文章后面不小心露出这样一段话:
“……只要不接触到骑士道这个令人厌恶的主题,他们可谓精美绝伦。但就是骑士道这个荒唐的主体,使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一钱不值,因为荒唐压倒了一切,没有荒唐就不成其为骑士文学。武侠小说也是一样,如果把那些邪门武功都删掉,它也就被扒皮去骨了。”这段话里作者像是在和我们玩魔术:明明“骑士道”是这句话的“主题”,在加上“荒唐”这个修饰语后,“主体”忽然变成“荒唐”了。这很像是阿Q在给挨打加上“第一个”的限制语后,“第一”忽然成了主体,“挨打”倒是可以不在乎的了。于是骑士文学的“本质”由“骑士道”变成“荒唐”,由“荒唐”变成“法术”,由“法术”变成“武功”,由“武功”变成中国的“武侠小说”,于是欧洲的“骑士文学”和中国的“武侠小说”便实现了“本质”的认同。
不必是什么“文学评论家”,就是“普通的读者”也看得出来,《骑》文的这番拉扯是多么牵强附会。武侠小说的“本质”究竟是什么?作为“普通的读者”,笔者认为有两点是显而易见的:第一,武侠小说不属于上流社会的文化,而是反映平民意识的大众文化;第二,武侠小说中的武侠们,不是统治阶级的帮凶,而是专与官府作对的行侠仗义、除暴安良、劫富济贫的好汉。这恰恰是和骑士文学有着本质区别的。
《骑》文的第二个粗疏之处,是离开骑士文学和武侠小说的历史环境,简单地推论“乙消灭了,甲也将消灭”。任何事物的产生、发展或消灭都有其历史的原因,骑士文学是在中世纪欧洲骑士制度的基础上产生的,随着资产阶级革命的到来,这种封建的骑士制度失去了存在的依据,骑士文学也就必然地没落了。马克思说:“火药、指南针、印刷术———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。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……”“堂·吉诃德对于自己的错误还应该付出严重的代价,因为他以为漫游的骑士是与一切社会经济形态同样可以并存的。”但是在《骑》文中我们找不到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,我们所读到的只是“骑士文学风靡欧洲的各个阶层,……甚至在骑士制度被消灭了几百年后,仍然风行”,直至赛万提斯这位大师出现,“他轻轻地一笑,骑士文学颓然崩溃”。这里,历史的力量没有了,个人的力量被无限夸大了,于是我们得到一种暗示,似乎中国武侠小说的命运,也必将是等到某一位“大师”出来“轻轻地一笑”,然后“颓然崩溃”。
无疑,《骑》文在这里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极其轻浮的历史唯心主义。只要稍微尊重一点历史事实的人,就不会进行这种简单的类比。骑士文学是一种上流社会的文化,武侠小说则属大众文化范畴;骑士文学建立在中世纪欧洲骑士制度的基础上,而武侠小说则是和商品经济、市民阶层的崛起(这可以追溯到明清之际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)相联系。我们谁也不必担保武侠小说能够永世长存,但是在宣判它消灭之前,是否首先应该研究一下这种商品经济和市民阶层是否已经消灭。假如武侠小说的这种基础仍然存在,哪位“大师”想要凭借“轻轻地一笑”便使它“颓然崩溃”,那就好比幻想通过拆除风车来消灭风,这样的“大师”最后的结局恐怕不会比唐·吉诃德好多少。
况且,文学还有其独立的价值,它除了反映一定的社会存在外,还反映人心,而人心是有些相通的、永恒的东西在的。司马迁作《史记·游侠列传》说:“缓急,人之所时有也。”当人凭自己之力不足以抵御外界侵扰时,便起幻想,便有文学,于自然是神话,于社会便有武侠。马克思说:“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力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,支配自然力,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;因而,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上被支配,神话也就消失了。”事实上,人类征服自然的过程永远不会结束,神话也就永远有其存在的依据,比如今天的科幻小说便可看做是神话的延伸。同样,“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”(华罗庚语),用以在想象中征服社会。事实上,社会无论怎样发展,法制无论怎样完备,人和社会的关系总有不能协调的一面,所以,在唐·吉诃德之后,西方仍有“佐罗”、“超人”、“大力神鼠”之类的传奇和神话人物出现,而成龙的拳脚也终于雄赳赳地打进好莱坞去了。而中国,在武侠小说之外,还有清宫戏、帝王戏的泛滥,这些都是在同一股风驱动下转动的风车,不是凭哪一位“大师”“轻轻地一笑”便能“颓然崩溃”的。
至于自人类搬迁城市森林后,肌肉越来越无从伸展,于是日益神往起“功夫片”、“动作片”来,那更是谁也奈何不得的一种“永恒的人性”。